时间如长河,不舍昼夜。人立岸边,常如一只迷途的舟子。频频回望,是上游的漩涡;不住前瞻,是下游的礁群。而舟身之下,清波汤汤,正无声滑过——那是此刻的水,此刻的风,此刻的桨声。
上游的波澜,早已凝固成不可更改的纹路。纵使千般懊悔,亦如对着一幅干透的水墨画,再添笔触,只会污了纸面,乱了心神。那画中的山山水水,早已定型,墨迹渗入纸背,成为无法剥落的印痕。有人偏执于昨日之失,如同在冬日的枯枝上寻觅春花的芬芳,徒然冻僵了指尖,荒废了眼前暖阳。悔恨是深潭,照不见前路的光,只映出自己扭曲的倒影,愈看愈沉。
下游的风景,则隐在氤氲的水汽之后,全然不可描摹。为尚未显露的浅滩焦灼,为猜想中的风暴忧惧,心神便如系在一根飘摇的蛛丝上,悬在半空,日夜无着。那忧思,多似古时杞人仰望苍穹,担忧着天崩地裂,脚下坚实的大地却被全然遗忘。为虚无的明日典当了实在的今日,岂非大愚?焦虑是自缚的茧,困住了振翅的力,只余下窒息的黑暗。
舟行水上,唯一可凭依的,是此刻的桨,此刻的舵,是掌心所触木头的纹理,是双足所踏船板的安稳。
当下,是唯一能落脚生根的寸土。 当心沉入此刻,上游的喧嚣便远了。专注于掌中一桨一橹的起落,下游的迷雾也淡了。这便是“经营”的深意——非是闭目塞听,而是以全然的清醒与气力,耕耘眼前这一方水土。
瞧那田畴间的老农,低首弓背,心无旁骛。他手中秧苗的深浅疏密,便是他全部的世界。他知晓昨日风雨已摧折的禾苗无法重生,亦知明日虫害或烈日尚不可测。他所能为者,唯是此刻指尖与泥土的触碰,唯是此株秧苗被稳妥安放的瞬间。他的专注,本身便筑起一道堤坝,隔开了无益的悔恨与焦虑。
看那灯下的匠人,心手合一。飞溅的木屑,旋动的刻刀,木胚渐显的温润轮廓,吸尽了他全部的光阴与心神。过往的废料堆在墙角,未来的买家尚未登门。他的宇宙,只在刀尖游走的毫厘之间。这凝神的一刻,便是对抗时间荒流的堡垒,是创造力的唯一源头。
经营当下,是让心神归位。 是沏一盏茶时,鼻尖萦绕的香气,指尖感知的杯壁温热,而非懊恼昨日的失言或忧心明日的生计。是行路时,脚下青石板的凹凸,耳畔市声的喧腾或林间的鸟鸣,而非追悔错过的岔口或恐惧前方的陡坡。是倾听时,对方眼中闪烁的微光,话语里藏着的叹息或欢欣,而非盘算自己的回应是否足够机敏。
过往如沉舟,捞取徒劳;未来如蜃楼,追逐成空。唯有足下这方寸之舟,真实可触,可修可补,可掌舵前行。当双桨深深没入此刻的水流,生命之舟便有了向前的力,有了安稳的根。 上游的回响渐成背景,下游的雾霭自会退散。
不必频频回望逝水,亦无需惶惶前瞻风云。行在当下,活在眼前这一呼一吸、一步一履之间,便是对生命最深的敬意,亦是对时光最有力的回应。
生命之河奔流不息,你我皆是舟子。握紧此刻的桨,看准此刻的流向,深深划下。这每一桨荡开的涟漪,便是你我在时间长河中,刻下的、唯一真实的印痕。